话剧《繁花》上百场演出背后:
发布:会议活动策划公司来源:huodongk.cn发表时间:10月21日
话剧《繁花》在阿那亚戏剧节演出。 (受访者供图/图)
“看似个鸳鸯蝴蝶/不应该的年代/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/花花世界,鸳鸯蝴蝶……”
年6月中旬,伴随着《新鸳鸯蝴蝶梦》的歌声,话剧《繁花》第一季在阿那亚新建成的九剧场落幕,观众渐渐散场直至安静,高度还原了原著小说曲终人散的意境。
自从年这出话剧面世以来,已经上演了超过一百场,且大部分场次都在上海本地。导演马俊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:“现在差不多每个上海人中就有一个看过话剧《繁花》,很多一辈子不进剧场的人都进来看了。这对观众和创作者来说都是一种挑战。”
马俊丰是山西太原人,他在上海生活了十五年,从初来时候的格格不入,到现在的几乎融入,最初正是《繁花》为他提供了解读上海的密码。
“刚到上海的时候,我觉得自己和这里的关系若即若离,读了这本小说后,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晰了。”马俊丰回忆。
话剧版编剧温方伊则说:“《繁花》虽然讲的是年代到年代上海的故事,但书里男男女女的生活状态、精神状态放到今天依然还是可以引起共鸣。城市生活和精神上的痛苦,总是相似的。”
金宇澄的原著小说有三十多万字,年代跨度很大,各色人物众多,想要放在三四个小时的话剧舞台上讲完全部故事并不现实。话剧《繁花》选择将内容分为三个部分,用三季的时间完整呈现。其中,《繁花》第一季选择了阿宝、沪生、小毛三人作为主人公,舍弃了玲子、陶陶等年代才出现的角色。让这部剧的故事走向和年月播出的剧集版截然不同。
“小说《繁花》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宝藏,但是它对于每个人的意义可能不一样。”马俊丰说。
“它解决了我的生存状态的问题”
南方周末:你当初为何会把《繁花》搬上戏剧舞台?
马俊丰:首先,我是《繁花》的书迷,年就读到这本书,一翻开就被序言所吸引。我还记得(当时自己)特别青春,我家门口有一个换鞋的地方,我一边读一边换鞋,就坐在那里把一章看完了。出门后我就魂不守舍,想着赶紧回去把书看完,这本书带给我巨大的震撼。
那时候我已经在上海生活了五六年,还是很难融入,大家对上海的一些偏见,比如排外、孤傲等等,这些对我也是有影响的。我老是觉得很难切近上海人的生活,也很难和他们融合,感到自己是悬浮的。在上海,我和朋友的关系也是这样,总觉得若即若离,但读到这本书后,我感到它解决了我的生存状态的问题。当时我甚至感觉有些沮丧,如果当初我能早点看到这本书,就不会浪费五年的时间。在此之前,我对这座城市一直有些抗拒,但阅读完之后,我一下子就放松了。那段时间我经常回想起自己和上海朋友交往的瞬间,会发现他们的很多魅力是藏在以前不理解的行为里的。
如果说北方人是钢管,是很容易折断的,那么上海人是竹条,是可以压弯的,但是韧性相当大。疫情期间,很多人都会有一些负面情绪,但用不了几个月又开始生龙活虎了。这座城市有巨大的潜力。
另外,《繁花》里总是提到的“不响”,就是不说话,对上海人来说是很重要的。当一个人抛出一个问题,大家要先停下来想一下,而不是立刻搭腔。这里面包含了上海人的处世哲学和智慧,给人一个安全距离。在小一点的城市,这个安全距离可能是达不到的,只有在一个庞大的都市中,这种安全距离才会存在。我最初也不适应,但慢慢被同化了。
第三,上海不是一个马上答应人的地方。在有些地方的饭局,我们经常见到有人会说:“没问题,我肯定能帮你办成××事情。”也许这个事情八成都办不成。上海的饭局很少有人会立马答应你做一件什么事情,都会说“让我想一想”。一旦他们答应,一般都是靠谱的,这或许就是上海人的契约精神。以前我会觉得他们不够爽气和直接,后来发现他们的生命线拉得更长,责任心也更强,不在乎一时的嘴上之快。
南方周末:那经过这么多年对《繁花》原著的阅读、梳理和改编,你对这个文本有没有一些新的理解?
马俊丰:我对《繁花》的感情太不一样了,我曾经对制作人说过,我这辈子只有两个戏,一个是《繁花》,一个是其他戏。《繁花》和我的生活贴得太紧了,它描写的人和事,以及景物,都是我身边的人的故事。甚至这个戏的班底,每次我做了新的东西,我也会把他们一起叫来,我们在《繁花》中一起生活,一起成长,彼此变得一点点紧密起来。甚至,《繁花》小说里的一些内容,早就成为我们日常聊天的内容了,也会聊到怎么才能让这个剧更好。
所以这个剧上演到现在,豆瓣的评分一点点地往上走,这是很少见的,因为我们一直在调整和修改这个剧。现在和第一版的时候也有了一些不同,那时候我们有更多的情绪,对剧中人物的命运颇有微词,现在年纪大了一些,看待剧中一些人和事也有了不同的角度。所以我后来在第场加了一段,阿宝最后说:“我们在下面挣扎着往上爬,菩萨笑眯眯地看着……”
“用戏剧的策略一点点处理”
南方周末:从你看到小说,到后来将其搬上舞台,大概又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?
马俊丰:我看到好的东西,就会频繁地在上面逗留,自从我看了《繁花》的小说,我就开始做笔记,把好玩的、精彩的地方都记下来,把有疑问的地方画出来,但还是觉得不满足,就去找关于《繁花》的采访和论文来看。那时候我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夹存放和《繁花》有关系的东西。后来我第一次见到金宇澄老师,还把这个文件夹拷进U盘送给了他。
我当时做这些收集,只是觉得好玩,直到年的一个晚上,我有一个朋友半夜给我发微信,问我睡了吗,有没有看过《繁花》。我当即就把床头放着的小说发给他,他很开心,让我去找他聊聊。我们见了面才知道他们是想要将这个小说改成话剧,但见了很多导演都觉得不合适。有些人觉得小说有些争议,没有那么喜欢;有些人觉得不知道要把这样风格的小说如何改——这部小说很散,都是片段,这个让人很懵。然后他们又觉得很多导演对上海文化也没有那么了解。
我和他们聊的时候,就谈了我的几点看法。
第一,这个小说一定要用上海话演,普通话没法演;
第二,关于“不响”如何处理,比如我们的戏中有一场是徐总请大家吃饭,他的贴身秘书苏安又七八次“不响”,这个要如何处理。在舞台上,“不响”就是静默,没事发生,我们要如何组织舞台行动?
第三,如何处理书中年代和年代的切换,原书是没有态度的,作家就是真实描述,也显得更加残忍,但是搬上舞台就是一定要有态度,我们要如何展现?
第四,因为有两个时代,那么要不要来回跳?当时其实已经有好几稿的剧本了,也形成了来回跳接的形态,我们又要如何让观众在这个过程中不觉得突兀?
第五,故事是碎片化的,但中国人深受小品的影响,觉得碎片就是小品。但一个商业戏剧要面对那么多人,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挑战。很多观众平时也不来剧场,熟悉的是看一些情感绵密的戏,现在不同时空来回地跳,脑子跟不上怎么办?
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们谈了很多,都不能很好解决,需要用戏剧的策略一点点处理。
南方周末:那后来你们在改编上又是如何将你刚才说的难点克服掉的?
马俊丰:上海话我们是一定要说的,在某种程度上,我们承接了原小说上海话的特点。原小说的上海话是改良的上海话,它没有“侬”这类的词语,避免显得过于地方化。比如叫一个人的时候,不问“侬怎么看”,而是“某某怎么看”。这样让对话也有一种亲切感,和小说的质感很像。
第二,我们在保留语言信息密度的同时,也保持一种扩散性,把权力交给演员。比如“你滚呀”,这样三个字,语气不同意思也很不一样,可以是暧昧的,可以是愤怒的,但我不会告诉演员要如何,我要保持“不响”的魅力,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处理。
第三,整个戏是没有黑场的,我尽量让观众觉得只有上半场和下半场。其中的跳接让人感觉这个故事是从一个点流动到另外一个点。比如在第七场,小毛、沪生和姝华去找阿宝,但阿宝的家被造反派抄了,他们已经搬走了。这之后,舞台后区亮起来,年代的阿宝站在后面看到这一切,观众会觉得是他在回忆,就好像是他在一场宴席的一次走神。也有一些不是依靠舞台装置实现,而是用一些表演把两个地方连接在一起,比如年代的戏份,苏安对汪小姐说孩子必须打掉,下一场戏就是年代的小毛在练拳。这会让观众觉得比较流畅,不是生硬地在两个时代之间跳。
还有一些戏是我加的,比如阿宝过完生日后突然很难受,就绕开去走廊上走,出现他小时候的片段,瓦片的温热,黄浦江的船鸣等等;还有一场是小毛的妈妈让他结婚,他开始在一个圆盘上跑……我就是想通过各种声光电的方式去理解人物内心种种的纠结、犹豫和恐惧,但也不会影响戏剧性和流畅度。
南方周末:《繁花》的剧场版是分三季来呈现的,这次在阿那亚我们看到的是第一季,后面两季的安排是怎么样的?
马俊丰:我当时觉得这个小说太大了,人物也多,除非分好几部来做,否则很难改编。我和制作方谈了这个想法后,他们很开心,说终于有导演支持我们分几部来排了,因为之前也没有这种先例,也不确定观众是否可以支持一部小说分成几个部分。
但这样做,也有一些技术问题需要解决,每一季是否都要有独立的主题?前后有没有承接关系?不看第一季,后面能不能看懂?导演的风格要不要统一?
后来我们决定每一季都要有独立的主题,第一季是“流动的盛宴”——你方唱罢我登场。现在我拎出来很多场景,比如酒吧、迪厅、餐厅,换了很多场景,每一个场景也是一场戏。
第二季我叫它“匆匆过客”,想说的是人和人走着走着就走没了,所以第二季的舞台形式就是突出大家擦肩而过的感觉。
第三季目前已经在创作中了,编剧温方伊老师的确很厉害,她在《繁花》小说原著的基础上做了很多移花接木的东西,比如一个情节是小说里的,但发生在一个配角身上,这个人物我们戏里可能不出现了,她只要觉得合适,就用到主角身上,乍看觉得很惊讶,后来才会发现她的巧思。
南方周末:我也很好奇原作者金宇澄对这出话剧的看法,他有没有提一些意见?
马俊丰:我们每一轮演出他都来看,会详细地告诉我他的心情,比如从地铁出来后就开始忐忑了,沿路有黄牛问他有没有票,想要收票,他就说“这个戏成了,看来票卖得不错”。
有次演出结束后,我听到下面有人打呼哨,年轻人不太会这个,原来就是金老师打的,他非常兴奋和激动。第二季的时候,他也经常来看,他觉得这是一个全新的有力量的作品。
得到金老师的支持是很重要的,有一场戏讲的是大妹妹要去安徽当知青了,坐在那里痛哭,老金告诉我不要让她哭,因为她早就麻木了,不会哭的。我一开始不理解,他又说那时候很多人都去安徽,就像现在大家考大学一样,你会哭吗?我一下子就理解了,他会在很多这样的地方给我指导,毕竟整个剧组都没有在那个年代生活过。
“慢慢成为生活的一部分”
南方周末:这次你带《繁花》来阿那亚戏剧节,也是你第一次来这个戏剧节,感觉有什么不同?
马俊丰:我们主要是在上海演出,好处是大家交流起来很方便。我们之前在北京、杭州、香港也演出过,反响也很好,可是大家都看得很冷静,不像在上海很热闹。我想恐怕是人家没办法从语言中找到乐趣,这个戏对我们来说,除了时代意义,还有文化意义。
这届阿那亚戏剧节的主题是“常规与例外”,我想我们在戏剧节显得有些例外,因为这个戏在市场上算是一个常规创作,但在戏剧节又是一个例外,观众想要更刺激和强烈的东西。这次我也加了一些相对比较刺激的台词,可能是有点所谓“三俗”的,其实原著里也有——到了戏剧节,我也有了一些勇气,还是要有冲击力比较大的东西。
演员也和我反映,怎么观众这么平静呢,和在上海演出的感觉不一样。我想,很多时候我们都忽略了戏剧是互动的艺术,台下观众的反应会影响台上演员的发挥,但这也很有意思,需要演员去慢慢调节。
南方周末:你做的很多戏剧都是直面市场的,作为年轻的创作者,你会有压力吗?
马俊丰:我其实没有任何压力。我最早是学表演的,那时候就觉得如果自己的意见和导演不同,还必须听他的,就很痛苦。后来我就改行做导演,这些年我总结了一个法宝,就是文本不喜欢,给多少钱都别接,就真诚地表达自己,谁也别迎合,也没有这个能力。我想每一个人在创作中都会遇到阻力,怎么把阻力化为动力,化为自己特有的方式才是重要的。很多时候我的确需要平衡,个人表达和观众接受之间的平衡,艺术和商业的平衡,但平衡也是一种艺术。
上海现在的戏剧环境很好,千姿百态,有一百多个新空间,很多地方白天可能是一个咖啡馆或者书店,晚上就可以演戏。虽然我个人只做大剧场的戏,但这些小剧场让人很兴奋。从入行到现在,我亲眼见证了上海戏剧市场越来越火热,几乎可以说是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。它有点像是咖啡文化的兴起,从前有速溶咖啡就不错了,现在已经慢慢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了。
南方周末记者 余雅琴
责编 刘悠翔